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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48章 天下大邦,大有其量

第2748章 天下大邦,大有其量

安国公一向是严肃冷峻的,像帝国边境伫立在南荒的山。

虽然青铜鬼面遮掩了他的表情,国公战甲缄藏了他的道身……腰间被风扰动的暗红色系带,仍然以血蛇翻卷般的不安,描述了山的不平静。

多少年风吹雨打,不过凿石洗沙。

他站在章华台最高的位置,凭栏低瞰。

底下是一座隐秘搭就的天雪玉广场,形如八卦,以八面光幕为悬墙。

此刻每一面光幕上,都有不同的光影在变幻——自有其章的海族建筑,在视野范围内展开。形貌各异的海族战士,忙活着各自的事情。

弓一遍遍地上弦又放松,矛尖擦得雪亮。也有海族战士忍着眼泪披甲,有的呢喃着“母亲”。

已经早有觉知,但还是一再清晰感受——这场战争并不只是刀剑相对,血肉互杀,它更是文明的碰撞。

在天雪玉广场的正中间,悬浮着一颗八面晶体,正是它缓缓旋转所投照出的光线,在八面光幕上具现为不同的图影讯息。

当然是用不着安国公来处理这些信息的,但他仍然注视着这一切。

他注视着他的继承人,伍家的好孩子。

虎太岁暗施后手的“圣魂丹”,其效果是在原身意志的基础上,于尸身重建一个隐匿人格,等待专门的秘法来唤醒。

屈晋夔所做的药膳,则是将食药者的原身意志,隐藏为一颗人格种子。

它并不会肆意生长,在很长的时间里,只能当一个眼睛来用。

宿主所听到的、看到的一切,都会在章华台里留置的另一颗人格种子里复刻,从而成为楚军的情报来源。

有朝一日,这颗人格种子生根发芽,就会凭借其对于身体的绝对权柄,压制任何新生人格,从而归来——如果还有那一天的话。

当然更大的可能是伍晟永不苏醒,就一直以黄丹所塑造的人格存在,直至某一天,成为废弃的耗材。

“没关系,我在异族的每一天,都是我对家国种族的回应。”

伍照昌仿佛听到那孩子在这样说。

这也的确是那孩子说过的话。

但明白——人的回忆,只是一种自我安慰。

他沉默着,如同过往年月里的自己。

枢官李蘅华记录了这一切,红着眼睛向安国公行了拜礼,后退两步,碎为流光,飞转一瞬……而后捧着卷宗,出现在云麓台。

“星天章华,人烟云麓。”

作为楚国的政治中枢,最关键的政务殿堂……自神霄战争开启,天子便定驾于此,再未离开。

整个大楚帝国都转于雷霆之势,像一张已经拉满的弓。帝国征于天外的劲旅,故也是不能回头的箭。

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在楚国却不如此。

今帝完全沿用了前帝的班底,就连内相都没有换人。

面宽微胖很有福相的宋旻,躬身接过了卷宗,小步向君座移去。或为征时故,今日这位内相靴底踩着的是火烧云,悄然疾行,映得丹陛都飞霞。

“诸天联军对人族星占宗师展开了大规模阻击,必然是神霄推门前就已经拟定好的计划,一系列行动极具针对性。”

“荆国神骄大都督吕延度,死于永瞑天尊鼠独秋的临死反击。”

“齐国钦天监阮泅,死于海族骄命的猎杀。”

“景国东天师宋淮,联手秦国布衣丞相王西诩,斩杀前去袭杀他们的冥尊魍夭……”

“此役,宋淮重伤,‘道质殆尽’,已经被送回了蓬莱岛。”

“而王西诩战死虚空。”

“……”

“南天师应江鸿率军同麒观应所领斗部天兵决战中央天境,现世第一对上诸天最强,各有损伤……但从妖界暗子递送的情报来看,联军一方隐有异动,或谋中央。”

“……”

“车骑将军身成霸体,证道绝巅,然其神通破法青刃为海族骄命所夺。”

“作为海族有史以来最受期待的天才,号称要超过覆海、皋皆的存在,骄命在自身的战争任务之外,正在极速地补完自我,升华道途……但目前还看不到她影响整体局势的可能。”

“以个体的跃升而论,她现在才开始冲击更高道路,不免为时太晚。大家都是披甲而战,没有临时铸甲的道理。联军有神霄早开之谋,她作为海族核心高层,不可能不知晓此等关键,不应该出现时机的误判,所以这场战争确实是她主动选择的跃升时机……这种矛盾令人深思。”

“神通是表象,背后的道路,才是她掠夺的未来。或许战争本身的遮掩,会拔升她掠道的可能。”

“诸天联军给予她巨大的宽容,在整体的战争态势里给她留足空间,甚至是调度军队给她创造掠道的便利。即便是绝巅登圣者,也不能合诸利肥一身,这不符合战争的秩序。海族也没有资格让妖魔修罗低头,奉其为核心。合理怀疑她身上有更大的隐秘,有益于联军整体,可能关乎某种终极武器——”

“枢官合议,有六位认同这种可能性。‘章华灵巫’给出的可能性推演,是三成。”

章华台里,信息星河中,十二星神算力交汇的躯壳,是诸葛义先创造的星占总枢,其名“敕神总巫”。

在他活着的时候,基本上也能够完全代表大楚星巫。

自其离去,星神失灵,这具躯壳也倒在信息星河里,滋养章华台。

须弥山永恒禅师,唤起黄道十二星神,以之统御诸天星神,迈向“世自在王佛”后,信息星河便波涛汹涌。

等到诸葛祚接掌章华台,在信息星河之底,重新打捞起这具残躯,进行修补迭代,并以章华灵性赋养其间……也就诞生了如今的“章华灵巫”。

于诸葛祚本人或是一种怀缅,于章华台它则能加速信息的处理,且绝对客观理性,比十二位枢官更为高效。

“伍晟先死而后醒,成功潜伏到骄命身边,被她带回海族营地……章华台已经凭借伍晟的人格种子,锁定海族藏匿于虚空深处的重要营地。”

李蘅华汇报到这里,仰起头来,眼底的战意几乎刺破那红色。

毫无疑问她想要加剧这场战争,想要为死去的那些将士复仇。她希望楚帝能够调安国公出战,倾国而动,驾驭章华台直捣黄龙,碾碎那处海族营地。

但作为枢官,她不能参与议政,不能表达任何主观的想法。

她只负责传递最新的诸天情报。

各大战场的动态变化,乃至于诸天世界的不同反应……全力运转的章华台,像是一颗歇于现实的伟大星辰,以其独有的方式,向诸天观照。

情报飞如雨。汇涌诸天的信息洪流,在一遍遍的筛选后,仍然冲撞得他们无一息暇时。

留在章华台的枢官,都在没日没夜地工作。

韩厘战死,朱虞卿战死,这些她都没有说,和那些牺牲的战士一起,都停留在厚厚的卷宗里。

于她是朝夕相处的同僚,志同道合的战友。于整场战争来说……轻如鸿毛,不必冗叙。

大楚天子坐在那张龙椅上,眸光沉晦在冠冕中。从登基的第一天起,他就非常适应这里。

内相宋旻奉上卷宗后,便安静地隐在烛影里。

皇帝慢慢地展卷,像是要把每一个战死的名字都记在心里。同时问道:“安国公可有让你捎什么话?”

李蘅华低头应道:“安国公什么话也没有说。”

“那么——”皇帝的声音悠悠高远:“章华台锁定的那处重要营地,是不是海族在神霄战场的总营呢?”

李蘅华跪伏在地!

“从目前的情报来看,并非总营。”她以额触地:“臣惶恐!”

“那么为了这一处并非总营,布防也并不明朗的海族隐秘营地。值不值得暴露我们对妖族丹国布局的反制呢?”

皇帝的声音听不出情感:“李卿若是心绪不宁,竟会遗漏关键,不妨回去休养一阵……至于朕的问题,你若答不好,或许可以去问问‘章华灵巫’。”

李蘅华额汗如雨,云鬓濡重:“是臣疏忽,唯请万死!”

“回去做事吧。”皇帝的视线仍在卷宗上,声音淡如云舒:“将士奋死,国之幸也。同仇敌忾,朕当体谅。”

李蘅华又重重地磕了一次头,才爬起身来,倒退着离开了大殿,穿行云麓甲子秘书处,路过各异的目光,一直退到虹台,化光而远。

云麓台的天子独坐之殿,仍有源源不断的政务,经六十个云麓秘书处筛选送来。

干支以纪年,也代表着不同方向的政务,

但皇帝始终注视着那份军情卷宗。

“随征枢官有二,留国其十,十得其六……”

良久之后,皇帝抚了抚卷宗上的褶皱:“有情则私,恨心必皱。‘章华灵巫’还是更客观一些。”

宋旻伫立在侧,连呼吸声也不发出来。

随侍天子身边,要学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守口如瓶”。

但有些时候,也要学会张嘴。

就像皇帝的这句话,他是应该传出去的。

圣天子固然宽容,胆大妄为的人,应该被自己的恐惧敲打。

“国师大人。”皇帝忽又唤道。

口含天宪,玉言引风。檐下铜铃叮叮咚咚的响,却是一曲征声。壮丽的乐声下,幻光凝实,就在这大殿正中,竖着展开了一卷长轴。

足足五丈长的画卷,从穹顶一直拖到地砖,悬地不过九寸。

泛黄的卷面上,绘着一幅祥和图景。

说“祥和”,其实很反直觉。

因为画卷之中,恶鬼遍地,魍魉横行。

暗沉沉黑色大地,血液在地裂中流淌。

深青色的鬼面,如飞絮在空中飘舞。

一条条书写着罪状的案件卷宗,横七竖八的堆在地上,再加上那些血点……恰似枯枝败叶满地泥。

唯是有一个干干净净的清秀和尚,独坐在无穷恶鬼的正中央。竟然让整个画卷平静下来,给人以鸟语花香的宁静美好。

虽有血舌垂落,幽魂绕飞,无头的鬼物在地上打滚儿……竟无端的生出谐趣来。

他当然便是大楚国师梵师觉。

从赏画者的高上视角来观察,奔流血液的地裂,在无尽罪土形成了一个血色“卍”字符。

和尚就坐在这个具备神秘意义的字符正中央。

莲台十二品,其色为白。

当他抬起清澈的眼睛,整幅画卷便活了过来——你明白这不只是一幅画,而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世界。

“你觉得骄命的目的是什么?”皇帝问。

梵师觉摇了摇头:“我不认识她。”

“国师觉得应江鸿那边……我们要不要管?”

梵师觉只道:“他很厉害。”

宋旻听不懂皇帝与国师之间的对话,只觉得言简意赅,又颇得禅意,果然高深莫测,智慧渊深,真非俗夫可及。难怪能当国师!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那么……你已经拿定主意了吗?”

和尚将一颗蹭过来的骷髅脑袋轻轻推开,又将一条不知是哪个鬼遗落的断舌解下……认真地说:“我没有主意。”

“是了。”皇帝点点头:“这对你来说从来不是选择。”

和尚没有说话,只是抬起头来,静静地看着天空,脸上有难过的表情——关于天空的部分,并不体现在这幅画卷里。

而后这幅长轴慢慢地卷起。

皇帝坐在那里,静了一会儿,然后道:“传个口谕给顾蚩,叫他唤醒地宫宝室的那位‘无期者’。”

宋旻蓦地抬头,目有惊色。

皇帝只道:“大争之世,剧变在即,没人可以不冒险。”

……

……

“左嚣!”

幻魔君安坐大帐,从容看五军绞杀。厮杀声听久了,也有别样的乐理。犬牙交错的兵势,不时崩碎为几具跌落的尸体。

偶尔炸成形状漂亮的血花,算是惊喜。

“久闻那位所谓的‘荡魔天君’,视你为亲,奉为尊长,几入你左氏家门!”

他悠悠抱臂,笑问:“你可知他今在何处?”

因为古老星穹的隔绝,再加上战争环境下的信道截断,诸方情报难以共通。

左嚣虽然身在战场,所得情报并不如章华台完整。

章华台立足现世,俯瞰诸天,反而能够着眼全局,从不同方向获得情报补充,然后支援神霄战场。

他们这些杀在阵中的人,所知的暂都只有局部信息。

不过风风雨雨这么多年,他当然不会被几句话动摇,只淡声道:“他有他的战场,我亦如是。你若想聊他,不如去跟他聊——且看你能不能活。”

楚虽两师,遇敌不怯,正面合阵,对杀异族三军,未见下风。

两支计以十万众的军队,在左嚣的指挥下轻灵自在,忽然聚散,形如流水,实在是有一种美感。

真论战阵指挥,也只有蜈椿寿能够跟得上他,与他斗得有来有回。

幻魔君是仗着魔军的不知死,等闲几块肥肉,楚军吃下就吃下了……时不时硌一下楚军的牙。

当惯了老祖的狮安玄,则动辄亲自下场,以弥补他频繁为左嚣调度所露出的破绽。

要说引兵作战,他最看重的血裔,那位天海王狮善闻,才是天生的将领……可惜没有等到证明自己的这一天。

尤叫他对人族咬恨。

“何劳我也!”相较于淮国公的皮笑肉不笑,幻魔君的笑容显然更真诚一些:“太行大祖虎伯卿,诸魔第一帝魔君,已经前去围杀他。并以黑莲寺方丈渡世弥因所备的缘分念珠,将其引渡至某处混沌世界。”

他对这般阵容显然有十足信心:“或许要不了多久,就会有消息给你。”

这般阵容,绝对是诸天第一档,无论放到哪里,都是惊闻。无论对付谁,目标都难言安全。

左嚣岿然不动,声无波澜:“当世魁于绝巅者,再割两颅的消息么?”

“是啊是啊。”幻魔君笑着抚掌:“淮国公不妨暂歇攻势,厚筑阵围。停下来再等等,等他击破两位大圣,前来援救于你。”

左嚣立旗于阵中,只笑了笑:“好啊。”

大楚二师并如铁壁,任敌军如潮推来,顾自巍然如岳。

他半点不见急迫,引兵布阵如蛛网密结,极其耐心地等待机会。

伤亡始终维系着一定的频率,给予双方痛楚,但并不深刻。

正面战场从来不会带来最大的伤亡数字。

“幻魔君最为急迫地想要建立优势,虽然他看起来对铁面魔军的指挥不太上心,还在战场上故作闲适,但魔军不断向核心战区靠拢,分明寻求决战——可能是他以假面参与的其它战场,发生了巨大的形势变化。不要给他机会,他会把战争推到惨烈的局面。”

“蜈椿寿的战略最为稳健,虽然蜈岭军打得最凶。其军进退有序,尺度最是清晰……不可强撄其锋。”

“或许是因为血裔狮善闻、狮善鸣接连被杀,这些年种族战场,狮族也损失惨重,狮安玄颇爱其族,不舍见死。”

“兵法有言,‘爱民可烦’。其掌兵而慈,必以此死。”

淮国公的战场判断,通过战旗,传递到所有将领的耳边。

这亦是决胜的旗令。

“今为真也!”

诸葛祚披袍而起,踏祭星台横飞在天:“始知死生足艰,往事不谏。生性顽劣,而能远途万年。所赖亲故,终为故时。”

“呜呼!而今忆之不见之。”

“乃镌星辉,以期时空飞转,垂髫而老,能为他见!”

这是一篇临时书就的祭文。

所谓“巫”者,祭天祭祖,也祭星辰。

死有其意,祭有其力,国之大事在祀戎。

见其身周,顿开八座星碑石门,或古拙或华丽,或高阔或狭窄,门上各有清晰道文,一字曰之“生、死、杜、惊……”

既是墓碑,也是星门。

大军发于现世,动于神霄。

星穹隔绝前所积累的海量星力,以其为火山之眼,向四面八方喷发!

轰轰轰!其声连绵。

虚空之中有风洞,名为“暗宇”,是楚国天工府专为宇宙战争所设计的人造天体。能够完美地嵌合在宇宙之中,隐藏其中的力量波动。

每一个“暗宇风洞”,都可以视为一座极具隐匿性的宇宙军堡。可以用来储备战争物资,在必要的时候,也能短时间地驻扎军队。

当然它的造价十分高昂,即便是倾国战争,也不足以铺满战场。

随着诸葛祚的全力牵引,星力汪洋便如蓄水开闸,一旦爆发为洪涌。

一座座隐于虚空的祭星台,如同誓决生死的战舰般,驶出“暗宇风洞”,再不掩饰它们的光芒。

此刻星光之璨,显耀神霄,彷似是古老星穹的超凡星辰,逃脱了乞活如是钵,降临此方世界!

中央天境星光黯,而又有星辰明。

工序复杂的祭星台,国库储备总计也才七座,此次出征已经全部带上。

如今大战才起,已碎其一。

但因为祭星台的特殊原理,“星死光犹在”……毁灭在地圣阳洲的那座祭星台,仍然是以最后的星光,给出了反应。

从中央天境到凡阙天境,以此为驿,暂且信息贯通。

要用什么来回应离开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