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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三百六十三章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第一更)

苏轼道:“疾病连年,体力不支,难以应命。”

这话当然是推脱之词,前些天我还听说你西园雅集时喝得酩酊大醉。

章越道:“若是因为朝堂议论,大可不放在心上。”

“子瞻,你这人最要紧的是不肯随时上下。”

苏轼苦笑道:“不是随时上下,我是一肚子的不合时宜。”

章越看苏轼,苏轼的眼光犀利,看问题都是一针见血,但他提出的意见,正如他所言永远不合时宜。

旋苏轼又道:“但若我不早去,早晚倾危。”

“丞相,我对功名利禄并不放在心上,当年我与子由在柔远驿,准备制举时,每日所享用为三白,实为味道之极,几乎不信世间有什么山珍海味。”

章越点点头道:“我听过,一撮盐,白萝卜,白米饭,此乃三白饭。”

说完这里章越,苏轼都回忆起昔日三人考制举之事来,章越感慨叹道:“云路鹏程九万里,雪窗萤火二十年!”

“当年我等发奋读书,还不是为了日后能为国家,能为天下百姓尽绵薄之力吗?”

“子瞻不再考虑考虑吗?”

听着章越之语,苏轼由衷道:“云路鹏程九万里,雪窗萤火二十年,这句话丞相办到了。”

“而我此生唯有对文章之道有所追求,而不适宜为官。”

“想起欧阳文忠将文宗之位托我,我不敢不勉,异日托付他人,望其道不坠。”

章越心知苏轼本就不适合在政治漩涡的中央,这也是知识分子的通病,在政治上时常摇摆,因为他们只唯实不唯上。

所以王安石批评苏轼永远只是一事一论,见事不肯从全局上来考量。

章越道:“既是子瞻坚意求去,我也只好用文忠公当年之言答之。凡人材性不一,各有长短。用其所长,事无不举。强其所短,政必不逮。”

看人不要看短处,永远要看长处。

看了长处,天下任何人都可以用,若只看短处,没有一人可以用的。

最后章越道:“一切如子瞻所请。”

章越最后还是答允了他外任的请求。而茫然若失的神情不免在苏轼脸上一晃而过。

“子瞻打算去何处?”

苏轼立即答道:“杭州!以往我为杭州通判时看到西湖甚好,只是淤塞甚重。过去有新党建议效江宁玄武湖般填平。”

“但这杭州若无西湖,如人去眉目,哪称得上杭州。唯有疏通方是真正的便民之道。”

章越点点头道:“疏通西湖是功在社稷,利在千秋的好事。”

苏轼闻章越之言当即忘了方才不快,言道:“我当年在杭州为通判时,听得人建言,将岸边的湖面租给民户种植菱角。”

“种菱的地方,必须杂草不生,所以每年可借民户清理一次淤泥,同时还可收取租金,此乃一举两得之道。”

苏轼谈到自己兴趣的地方,眉间喜悦之情溢满言表。

章越见此满是欣然道:“子瞻且去之,过两年我致仕后,定要再去杭州的西湖看一看。”

章越心道,天下没有不散宴席,有人走有人留,执政这条路总是越走越孤单的。

苏轼走后原来程颐正巧入内。

程颐穿着粗布麻衣,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

程颐是公认极不好相处的人,为喜欢开人玩笑,与人斗嘴的苏轼明显气场不和。

苏轼看了一眼也没打招呼,用苏轼与门下四学士,六君子的话而言‘吾素疾程颐之奸,未尝假以辞色’。

二人见面从没给过好脸色看。

二人扭头而过,程颐入内行礼见过章越后入座。

章越看了一眼程颐,苏轼与程颐两等性子,苏轼嬉笑言谈,若令他不舒服了,定是开个玩笑讥讽回去,这样二人就过去了,日后还能成好朋友。

苏轼与另一个挖苦人的刘攽说了三白饭的事后,刘攽就心生一计请苏轼赴宴吃皛饭。

苏轼没听说过什么皛饭,去了一看宴席上也是盐、萝卜、饭,刘攽笑称:“三白即为皛,这便是皛饭。’”

苏轼当场吃完然后说明天你到我家请你吃毳饭。

刘攽没听过毳饭是什么去苏轼家里赴宴,结果去了半天都没看到什么毳饭。等到饥肠辘辘了,苏轼才告诉他盐也毛(没了),萝卜也毛,饭也毛,称为毳饭。

刘攽听了大笑说,我就知道你这小子要报仇。

苏轼听了大笑,当即命人摆上一桌丰盛宴席,刘攽吃得尽兴而归。

如果刘攽敢摆这样一桌饭给程颐,对方肯定是甩门而去。

不过章越很喜欢找程颐来谈论理学,或者是抓整个朝堂上的风向。

如今程颐作为天子讲师,而程颢管着太学,除了天下太学生和天子外,以及西军和三辅军都是以理学治军。

三者都是以程朱理学培养的。

程朱理学确实有独到之处,从唯心的角度而论,佛家和道家的空无肯定是不能作为大部分读书人以后修身的部分,而理学中也有不妥之处,章越是不可能全盘吸收,他必须决定理学以后的走向。

章越道:“程先生昨日在经筵上与天子所讲的理一分殊,本相想再听一听。”

程颐道:“司空容禀。”

“天下之事莫过于理与气,万物一太极也,天下之事莫不以理为性,为体,切不可流于外物。”

理一分殊就涉及到哲学上一个问题,理是一的还是分的。

似程颐一派都人为有个绝对真理,但在不同的事物上会有不同的体现。

另一派则是认为,只有通过对立的两种观点,进行碰撞,才能发现真理,这就是一阴一阳谓之道,这也是辩证法的说法。

王安石经常用阴阳二气来解释问题。

那么到底是绝对真理?相对真理?

章越点点头道:“如先生所言,一加一等于二,这便是理一,到了天下,一只鹅加一只鹅等于两头鹅,一头牛加一头牛等两头牛,这便是理一分殊,天下没有第二个道理。”

“但用于治理国家和百姓,则没有理于一的道理。就好比一件衣裳美丑,一万个人都可能有一万种说法。”

章越言下之意,绝对真理适用于自然科学,比如一加一等于二,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

如果一加一一会儿等于二,一会儿等于三。

没有一个绝对真理存在,那么所有的知识科学都将不复存在。

正是因为相信理于一,因此在理论数学和理论物理上,可以从理论中推断出现实中还未发现的东西或者是现实中根本没有的东西,然后才去发现他,去创造他。

就好比我们通过一加一等于二,就能知道一加二等于三。

所以朱熹根据理于一,推断出似现实中还未有夫妻时,但这道理就已经有夫妻关系的存在了,就是这个意思(理在气先)。

理于一,如果你不认同一加一不等于二,那么绝对是你错了,不是道理错了。

但是人文科学不行。

人文科学更近似于通过相对真理,而逐渐得到绝对真理的过程。

就拿儒家所言的‘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儒家一直到程颐等人都认为这是万世不易的道理,这是理于一。

理于一是根本,是一切伦常的基础,大厦的基石,你是不能质疑的。

但是这句话放到现在呢?

且不说君为臣纲。

且拿父为子纲而言,一代更比一代强,人家凭什么要听你的。

夫为妻纲更是笑话,遍目所见妻管严比比皆是,你拿这话放到网上立马遭捶。

所以拿朱熹说的那句现实中还未有夫妻时,就存在夫为妻纲的道理,这句话放在人文科学里不对的。

当一个事物出现或发现后,我们再研究他的道理,也是可以的。

而不是面对新生事物的恐惧。

章越对程颐道:“在这点上,我甚认同于张子厚(张载)的一物两体说法!

程颐立即反唇相讥道:“敢问丞相,一物两体之意是理于一,还是理于二。”

章越闻言大笑。

程颐这话在问章越这句一物两体是不是绝对真理,如果不是绝对真理,那么正反的地方在哪里。

就好比有人问你辩证法辩证的地方在哪里,如果辩证法存在辩证的地方,那么这句话就有不对的地方。

章越笑道:“伊川先生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啊。如张子厚先生所言,两不立则一不可见,一不可见则两之用息。”

“正如人有见闻之知与德性之知一般。”

“一不离二也,有一必有二,二本于一,合二求一,而后知一在二中。正如这个道理本身,也未必是对的,日后必将有超越的一日。”

“万物皆只有一个天理。”

程颐闻言争道。

此事他与张载争论多次。

虽说张载与程颐后世都归入理学的范畴。

但张载的理于二与程颐的理于一,二者是截然不同的。甚至程颐与程颢的理念也不同,后来将程颐学问发扬光大的是朱熹。

而气学后来由王夫之等发扬光大。

章越与程颐又聊了会然后道:“明道先生贵体欠安,太学祭酒之事,我打算以吕与叔(吕大临)为之。”

吕大临原先是张载弟子,后又拜于程颐门下,学兼洛学和气学的范畴。

章越决定将洛学与关学糅合。

让吕大临接替程颢出任太学祭酒。

……

最后苏轼任杭州知州,吕大临接替病重的程颢出任太学祭酒。

一个月后程颢去世。

程颢去世前,章越曾去看望。

程颢抓住章越的手道:“只革去害民的法令,熙宁之法必将有利于国家。”

“丞相,要以嘉祐元丰之法兼而为之。”

苏轼冯京之后身边的人一一离去,不少人言章越卸磨杀驴,权位未巩固时,新党旧党天下人无一不是他朋友,而权力稳健后,便露出本性了,开始排除异己了。

先是蔡确,如今则是冯京,苏轼,一个个大臣就这么离开了朝堂。

章越执政至今,朝野的批评声从未中断过。

三月十日,天子御集英殿面试礼部奏名进士。

而殿试中,所取者有章援(章惇第四子)吕益柔,范致虚数人。已取为国子元的章丞取得殿试第三名榜眼。

章丞被朝廷授予崇政殿说书之职。朝臣们言章越心疼幼子,不肯其外放为官。

……

漠北草原。

暴雪。

漆黑的夜幕下,无数黑影伏在及膝深的积雪中。他们的羊皮袄上结满了冰碴,脚下简陋的毛毡靴早已冻透。

他们是克烈部、蔑儿乞部的牧民战士。

辽军巡逻铁骑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雪地上火把的微光映出他们厚重的铁甲。这是辽国北院枢密使耶律斡特剌的五万精锐皮室军。

他们深入漠北草原内部,寻觅克烈部主力决战。

辽军巡逻铁骑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这正是耶律斡特剌赖以横行漠南的核心力量,大辽最负盛名的皮室军。

牧民们对皮室军投以愤怒的目光。

从去年起辽国对阻卜各部强行摊派了令人窒息的“皮张税”和“马捐”,甚至强征克烈部万张貂皮和牛皮,牧民们辛苦所得被剥夺殆尽,妻儿啼饥号寒。

突然一声凄厉的骨笛撕裂风声!

“腾格里!”

震耳欲聋的怒吼如同雪崩般爆发!

震吼声中,披着羊皮袄、脚踏毛毡靴的牧民从雪坑跃起!他们手中简陋的骨箭密如飞蝗射向辽军马腹,身披锁子甲的辽骑猝不及防,战马惊嘶着栽进雪堆。

马蹄陷落处,埋伏的克烈部勇士暴起挥刀,直劈马腿!血雾喷涌,辽军骑兵队伍瞬间大乱。

“轰!轰!”

辽军牛角号仓促响起,骑兵试图列阵冲锋,却撞上更恐怖的景象。

蔑儿乞部的赤膊力士抡着狼牙棒砸向马头!

骨裂声中战马哀鸣仆倒,披轻甲的草原骑手如从侧翼切入,弯刀割开辽兵身躯。

风雪中传来磨古斯的吼声:“夺回辽狗抢走的牛羊!用契丹人的血洗刷当年的耻辱!”

惨烈的大溃败开始了!被彻底击溃的辽军被牧民联军像驱赶牛羊一样,逼迫着逃向宽阔却已然冰封的斡难河。

慌不择路的溃兵和战马踏上看似坚实的冰面,冰层已在马蹄下碎裂!

“咔嚓!咔嚓嚓——”令人心胆俱裂的冰裂声此起彼伏!辽兵们带着绝望的惨嚎坠入刺骨的冰水中。

挣扎仅仅持续了数息,沉重的铠甲便拖着他们沉向河底。

落水者惨叫未绝,蒙古部射手已张弓搭于马背,他们点燃了蘸满油脂的火箭,瞄准了河中挣扎的辽兵尸体和浮冰。

嗖!嗖!嗖!

火箭如流星般坠入冰河裂缝!

冰层与尸体上的油脂猛烈燃烧!冲天而起的熊熊烈焰燃起,将整个斡难河面映照得如同白昼!

同时也映亮河畔那面猎猎飞扬的黑鹰旗。

暴雪渐息,朝阳照在堆积如山的辽军尸骸上。

磨古斯高大伟岸的身影矗立在尸山之上,他高擎染血的苏鲁锭长矛,踏过断裂的契丹的盾牌。

他身后是汇集的克烈、蔑儿乞诸部,他们响应黑鹰大纛号召的联军战士,牧民皮袄浸透血冰,眼中流露出杀伐之气。

数日之后。

“看!契丹的上京!”

东面地平线上,辽国上京临潢府的箭楼轮廓在晨雾中隐现。

十万蒙古骑兵沉默地勒马于此,无边无际。

磨古斯将长矛狠狠插入冻土,各部首领的弯刀同时出鞘——

“马鞭所指处,皆是长生天赐予勇士的!”

……

磨古斯围攻辽国上京数日不克,辽军援军抵至,磨古斯率军撤至漠北。

沉重打击了辽国的威信。

与此同时,漠北阻卜进攻上京城之事,亦令女真与五国部蠢蠢欲动。

见磨古斯进攻上京,塔塔尔部和敌烈部亦响应了磨古斯的号召,这场波及辽国的阻卜各部大起义,比历史上提前了数年,正以惊人速度席卷而来。

而此刻正在辽宋之间观望拔思巴部和汪古部,忽得消息,熙河路经略使王厚奉章越之命率两万大军从瓜洲北上与之会盟。

会盟有两个意义,我可以从此出兵向你进攻,也可以出兵支援你。

拔思巴部和汪古部首领各自率兵会盟,除了封号如故外,同时还赏赐了兵甲财物,而对方则奉上牛羊战马。

同时拔思巴部和汪古部也非常懂规矩地向王厚进献了一名各自部族的美人。

辽国正忙着扑灭漠北阻卜的叛乱,对于会盟之事无暇顾及,但王厚会盟之事却是深深地震动了党项。

原来拔思巴部和汪古部所部的位置,就在党项的克夷门以北,挨着北都定州不远。

党项忙碌了半天,李秉常冒着国内部族首领们的反对迁都定州后,发觉居然将自己送到了大宋新晋盟友拔思巴部和汪古部的嘴边。

现在定州也不安全了。

李秉常恼怒拔思巴部倒向大宋,当即率十万兵马攻伐拔思巴部,打了一场得不偿失的胜利。

此战之前李秉常便在部族的反对中进兵,回朝后便有人拥立耶律仙之子发动叛乱,幸亏有人告密这才平定。

李秉常诛灭了发动叛乱者,杀了两千余人。

而仁多保忠等人大臣则进言迁都数年众人一直抱怨定州条件艰苦,生活不便,请李秉常重新将宫室从定州迁回中兴府,也就是原来的兴庆府。

李秉常无奈下只好答允。

……

武英殿上。

新任崇政殿说书的章丞正恭敬地伺立一旁,看着父亲章越,吕公著等宰相与少年天子谈论军国大事。

“依几位卿家卿看,若此刻灭了党项需得多少人马?”

天子目光烁烁。

Ps:明日还有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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