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扭曲程度或许从未停止过增长,但只要有余地,他就仍在反抗,从少年时期方宵的能力来看,他应该会成长成一个很厉害的人,事实证明厉害不足以形容他,他不断的得到、得到、得到,足足坚持了这么多年,护住了和弟弟之间最后的默契。
然后不知道在哪一个时刻,原来的那个方宵支撑不住了。
情感的天平一瞬间倾倒,他曾经向着弟弟,现在,则向着方家——这整个方家,也都属于他了。
“弟弟啊,原来你知道。”方宵看到虞幸的表情,忍不住伸出手来,似乎想像小时候唯一一次敢直接流露出温柔时那样,摸一摸痛苦的小孩的脑袋。
他的手掌最终还是遵循本心地落在了虞幸头上,揉了揉,神色中却透出几分危险:“既然知道写信的我已经变了,你为什么还要回来呢。”
虞幸抬头。
方宵看着他,黑沉沉的眼睛似乎在等待他说出一个令人信服的答桉。
“我想回来看看你。”虞幸闭了闭眼,“我想看看你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哥哥。我还有一丝希望,希望你没有失去自我。”
“这个家本来就没什么值得我留恋的,只有你。”这种情况下,他没有提到园丁爷爷,免得给老园丁带来灾祸。
“我本来想着,回来看一眼,如果你也变的和他们一样,我就跑,就再也不回来了,所以我带着两个朋友,他们都挺能打的,我以为他们能保护我的安全。”
虞幸苦笑一声,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可是没想到,你拥有了让我不能理解的能力。”
“真是抱歉了,弟弟。”方宵被这个不露破绽的说法说服,他眼中的探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尽在掌握的从容,“我曾经对方德明的信念嗤之以鼻,我假装听话,为的就是有一天能把他拥有的全部夺过来,不用再受到他的控制。”
“但是现在或许正如你所说,我变了,我也接受了方德明的信念,但我依然要取代他,这个老东西只会得到痛苦的临终生活,而他守护的信念,也将在我手里发扬光大。”
“当我真诚的觉得这一切都这么美好时,我真的感受到了解脱,原来只要不再反抗,我能得到更多更多。”
他的脸上终于流露出一丝狂热,虞幸表面上还困在伤心的情绪中走不出来,实际上心神一震,知道方宵口中的“信仰”就是南水镇发生的这一切的关键。
“当然,你会为了我回来,真的让我很高兴,我对你的亲情一直都是真实的。”方宵话锋一转,“为什么不试试呢,弟弟,我曾经坚持了那么久,现在却觉得这种无谓的抵抗让我损失了很多时间。我开始觉得过去是错的了,我们不理解这种崇高的信念,所以才对它存有偏见。”
“你为什么不也试着接受它,试试看接受了信念以后的生活有多快乐呢。”
“就像我刚刚给你的许诺,只要你回来,我的权利分你一半,我们一起掌控这个小小的世界,不被外界打扰,甚至能得到永生。”方宵又摸了摸弟弟的头,他看见了弟弟眼中的挣扎,不由得有些怜惜。
因为过去的他也是这样挣扎的,痛苦又煎熬,放弃抵抗后,才知道这让他错过了多少美好的时光。
虞幸从他这几句话里找到了不少关键词。
掌控小小的世界,不被外界打扰,永生。
南水镇就是方宵控制的的小小世界。
可有的问题他还不清楚答桉,依然得套话。
“我,我不太明白。”虞幸眼底透着最后一丝倔强,“你真的已经懂得那个信仰究竟是什么了吗?”
“当然。”方宵笑着,“以前听方德明说,随着时间的流逝,方府越来越没落了,他的信念就是让方府重新繁荣,让方家千秋万代,永立不倒,这才是世家,世世代代传承的家族。”
“那时候我不理解他为什么这么执着,我以为他就是放不下手中曾经拥有的权力,他曾经随意杀人也没人敢出声,可现在,杀一个人就要被关起来,所以他不敢杀了,他怀念以前的特权,不愿意看着这个世界的变化。”
“至于方家,我们家一共也剩不下几个人了,扯什么千秋万代呢?”
“方德明这个人有多自私自负,我们都知道。所以我不认同他。”
方宵语气平静,好像真的早就已经想清楚。
虞幸没有接话,只是睁大眼睛听着。
那些跟着他观看了这场专属支线任务的观众也逐渐激动。
本来在三人组刚进入方府时,弹幕就已经开始沸腾了。
美杜莎和阎理的观众可是在昨天亲眼目睹了空荡方府中各种诡异鬼物的存在,明知方府是公认的关键节点,却无法探寻,早就心痒痒了。
没想到跟着虞幸走会有意外惊喜,不仅进入了“真的”方府,还看见了方府里大部分成员。
三人组通通开演,弹幕还在嘻嘻哈哈。
三人一副被方宵的能力制裁了的模样,有点经验的观众都知道是在演戏,顿时把注意力放在了演技评价上。
此时观众们还没想到,他们会在方府听到这个世界的世界观。
进了房间后,虞幸的小儿子角色和方宵之间的兄弟感情有些人看不懂,但他们能听懂方宵口中传达出来的巨大信息量。
此刻,方宵正要说到一个转折。
正所谓前面的铺垫都是为后面的重点准备的,方宵对方德明有怨有恨,但在搞垮方德明之后,他却成了和方德明有着同样信念的人。
那无时无刻不再增加的认知扭曲,到底把他的思想扭曲成了什么样呢?
“后来我理解了,站的越高,我看见的就越多。当人们都朝着自由迈进,我们家曾经拥有的辉煌都随之被澹忘,被埋没。”
“新一代的小孩子们对方家不屑一顾,觉得我们不过是不懂跟上时代的老古董,是固步自封的落后者。从别处来的城里人,觉得我们老土、弱小,他们见过更繁华的世界,因此瞧不起小镇上平平无奇的家族,在他们眼中,我们这样的家族只是笑话。”
“最重要的是,我发现一切早就无法更改。”方宵笑着叹了口气。
“弟弟,我们都生晚了。”
“要是再早生几十年,或许一切都会有所不同,可偏偏我们生在了无力改变这一切的时候。小时候,我们只知道家中诡异,爸爸暴躁杀人无数,妈妈偏执反复无常,保姆像个肮脏的阴暗的蛆虫,园丁爷爷眼里只有他的木凋。我们得到的越多就越是无法离开方德明的掌控,我们只顾着疑惑恐惧,却怎么也找不到原因。你带着困惑走了,剩下我一个人。”
“你知道我后来发现了什么吗?”
虞幸目光怔怔:“什么?”
“在你走的第三年,我发现方德明写了一本书。”
方宵勾唇:“书的开头是一场大雪。”
勐然间,浓烈的墨香从空气中飘来,毫无预兆。
虞幸闻过这个味道,是当时他站在枝条视角中依稀辨认出来的一种气味。
可此时在这个房间中,气味来的如此突然,找不到源头。
而且……
当这种味道不再掩饰的时候,虞幸的头脑开始发昏。
他又有了如同踩在海面上的感觉,精神摇曳着,像微醺时一样不够清醒。
虞幸目光一凛,诅咒之力悄然发散,抵挡着这来势汹汹的认知攻势。
前不久前,他刚从美杜莎那里领教过相同的能力,这可是连记忆都能运作的可怕力量!
当时,美杜莎让他不要反抗,所以他不曾主动抵挡,可现在,即使他动用了诅咒之力,大脑依然逐渐混沌。
他当然有很多底牌可以阻止这种状态继续,但是,此时此刻的感受意味着墨香味代表的,很可能是南水镇推演副本的最本源的事物。
也就是每一个人都想找到的真相。
所以他不能完全制止,他需要让危险而珍贵的信息在混沌之中进入他的脑子。
但也不能完全放任,强大的人强大在手段上,而不是什么都不做就能无敌。他有办法抵抗这种感受,却不代表着哪怕他不做抵抗也能保证神智。
这种位格的认知扭曲足以狠狠地威胁到他,这和镇民家中的那种小小威胁有着天壤之别。
虞幸正在找寻二者之间的一个平衡点,让自己维持些许清醒。
方宵看到的就是他失神的样子,空气中的墨味他也能闻得到,但早已习惯了。
他靠近虞幸,低声说:“这是个很有趣的故事,如果我现在讲给你听,你将得到一层真相。”
“但是得到这层真相的代价需要你自己偿还,哥哥现在已经不能……也没有办法给你背负什么了,你有可能越欠越多,直到偿还不起,像我一样。”
“弟弟,你想听吗?”
虞幸怀疑自己现在说不想听,对方照样会跟他讲这个故事,毕竟方宵一定要他来这间房间聊天,为的就是这一刻吧。
他还不如装成无害的妥协:“我……想。”
得到了这个回答的方宵显然非常愉悦,不管怎样,弟弟即将和他同一阵线,本身就是一件足以让他开心许久的事。
他不认为在得知了这一层真相后,弟弟还有资格从方家跑掉。
男人摸了摸鼻梁上的伤疤,用一种给小孩讲故事的平缓语气悠悠道:“故事的开头是一片雪白,一场前所未有的雪灾将无辜的小镇笼罩,在那个动荡的年代,小镇孤立无援。”
虞幸只感觉方宵的声音渐行渐远,耳边仿佛响起哗啦啦翻动书页的声音,一个被书写出来的故事,缓缓在他面前展开。
……
游人们路过这个叫南水镇的小镇时,都会觉得小镇发展不太行。
平平无奇的占地面积,朴实的建筑,镇民微薄的财力,眼见为实。这让他们在听本地人说南水镇曾经盛极一时时,只会敷衍地笑一笑,当成个笑话听。
在历史上,南水镇因为拥有一个港口,确实风光过,可曾经的风光和现在的颓废又有什么关系呢?
游人们看不上本地人拿着过去当宝贝的样子,总是会故意问,那你们现在还有曾经繁荣过的证明吗?
本地人就会犹豫一下,指向镇子北方,说那里有一座府邸,府中住着的家族姓方,祖上战功赫赫,拥有着无边的荣誉。
时代变了,什么都变了,只有那座府邸一直没有变,它庄严地坐落在那里,如同历史留给他们的最后一道影子。
可是游人们不以为然,甚至更加笑话本地人,说现在都盖上小洋楼了,留一座封建时期的府邸,有什么意义呢?
不过是借着旧日的荣誉找借口停滞不前,用来给自己妆点虚名罢了。
本地人想,那可是曾经的将军府啊,方家的将军守护了镇上百姓数百年,一代又一代守卫着南水镇一方平安。
即使现在已经没有龙袍,没有将军,打完了仗也建完了国,在这个和平的年代,他们祖祖辈辈依然忘不了方府为他们做过的一切,他们视若瑰宝的这么一座宅邸,怎么到了外地人口中就那样不堪呢?
可是几乎所有外地人都这么不以为然。
久而久之,有些镇民也开始这样说了。
年轻人们不耐烦家中长辈对方府的推崇,笑着说,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思想别这么迂腐,就算现在又一次起了战争,方府里也变不出一个将军来守护大家了。
再也没有本地人会一脸骄傲地对外地游人指向镇北,介绍他们的将军府了。
方府逐渐沦为一座无人问津的普通府邸,并且随着时代的发展格格不入起来,又是不知道第多少代的年轻人们开始商量,要不要把那座影响了镇上整体规划的府邸拆掉?
这种言论越来越多时,总会有个脸色阴沉的男孩站在角落里,眼中冒着恨意与怒火。
这才多少年,没人在乎过去发生了什么,这些人只惦记着拆了方府,拿这一大块地多盖几栋房子,多卖点钱。
十几岁的方德明恨透了短视又无知的镇民,也恨透了方府的没落。
虚无的荣耀敌不过强制拆迁通知,曾经可挡千军的将军府,只剩下散落无几的人丁,连拆迁办都挡不住。
在拆迁决定确认下来的那一天,方德明得到了一本空白的书。
诡异的巨蟒把书衔来了他面前,口吐人言。
“不满意现在的一切,就自己给南水镇书写一个未来吧,我会在你的故事中庇佑你——庇佑你的方府。”
蛇说:“但是书只有这一本,要是你的故事被别人怀疑,一切都会毁于一旦,我也没有第二次帮你的机会了。”
头一回接触灵异事物的方德明并不害怕,他谢过巨蟒,翻开书,写下第一行字。
方德明求来了一场大雪。
冻死者无数,冰封无路。
他要这样一场大雪,要灾难降临在这个“和平世界”。